
去年夏天,我们写了周慧的故事《一个中年女性的选择:不工作不结婚,独居写书 10 年》。40 岁开始,周慧在深圳马峦山一带的村子里独居了近 10 年,她以写作为一种生存的方式。
半年来,她书写着,亦被书写着,她的故事变得为人所熟知。我们再度向她提出了疑问:你对自己有新的认知吗?
她说,写作太难了,但写自己很容易。以下是周慧的文字。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新周刊 (ID:new-weekly),作者:周慧,编辑:Felicia,题图来自:作者提供
我还没有很老,但年纪已绝对不年轻,五十岁,一个标准的中年,在某些文章里,会把五十的人划到 " 中老年人群 " 里。
年前我的朋友叶来我家,她比我小六七岁,无论我们如何认为自己还处在三十多岁的精神阶段,从生理年龄来说,我们都是约定俗成的所谓中年人。我有几年没有见她,再见的第一面她表示很佩服我,我很惊讶,感觉反了,她才是该被佩服的。从十年前我认识她起,她从主持人辞职去读书,做策展人、做整理归纳师,随后又去高校当老师,而这十年里,我一直住在村里的同一栋楼,只是从七楼搬到六楼,又搬到顶层的八楼,因为房租最便宜。
这十年里,我的收入约等于零,靠 " 负债 " 生活,直到去年出了一本书,有了十年来的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钱——版税,虽然不及负债金额的十分之一,仍是改善了生活,肉蛋奶管足。为什么佩服我?

(图 / 作者提供)
她说,不是谁都能花好几年埋头写作,而且当时并没想到会出书,也不是谁都能到这年龄还想着去上开放麦。对了,年前我去上了一次开放麦,那之前我从未看过线下表演,不知开放麦长什么样。
我觉得各人性格不一样,我是花了好几年时间才算有点了解自己的喜好。我喜欢离群索居,喜欢生活在他人的视野之外,喜欢自己定义生活的标准,喜欢像蜗牛一样缓慢生活。我想起住到村里的前三四年,我一直试图矫正自己。周末时,村里经常有从市区过来徒步的人,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,我感觉是有些微不解和怜悯,那和我去到偏远地区时看到非本地人的疑惑是一样的——她为什么要生活在这个地方、为什么不去更大更好的城市,她要么人生失意、要么是没出息。
住到村里的前两年我一直没有添置家具,桌椅都是邻居匀给我的,床垫放在地上。我总认为这只是我的临时生活,总会回到城里上班,过一种正常的生活。

窗外的海。(图 / 作者提供)
我觉得正常生活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,哪怕不稳定但需要一直赚钱;有一份亲密关系,最好能缔结成家庭。但我似乎只是在等待正常生活像一份礼物一样 " 啪 " 地掉在我面前,我只用俯身去捡,对,我没有为正常生活做一丁点努力,甚至朝着相反的方向滑去:疏远认识的人,不出门。我缓缓躺下,像一个准备泯然众人的老人的同时,又是手无寸铁的婴儿。
三四年后,我的经济越发捉襟见肘,一旦有报酬的事情找过来,如民宿管理、帮机构写软文等,我瞬间的反应是拒绝,而且拒绝后我非常放松,身体松开枷锁后本能的放松。我开始琢磨我到底要什么,为何我一度觉得人一定需要工作、需要家庭、需要一整套公认的安全城堡?但我却一直在甩开,蹉跎我的黄金年龄,只身一人住在村里。我发现,这世上我唯一羡慕的是作家、唯一妒忌的是作家的才能。
我重新拿起了书,开始有挑战性地阅读,而不再是以往消遣式阅读;我打开文档开始写,不满足以往抒情抒发式的书写,而是寻找与锤炼文字。我开始习惯并依赖孤独、匮乏,我乐意在这条狭窄的管道里生存,它是我的回音壁,我坐在这遗忘之角,感受心跳与宇宙同样的博动。
写作里的喃喃自语、跌宕自喜、陶然自得,是其他任何事物不能提供的。写作是我的翅膀,它让我从日常里起飞,也是我的锚爪,看着时代洪流里所有人都在进步只有我在往后退,内心忐忑和怀疑时,让我觉得小有建造而安然。写作是我那全是消磨、消耗、消遣的生活里,唯一的创造,慢慢地,它成了我内心的支柱,我的平静、坦然、骄傲都来源于此,我眼里的光,也是。

(图 / 作者提供)
这十年我的生活轨迹如同静止,如果我头上有个摄像机,会发现,日、月、季节,还有年,我的物理轨迹几乎完全重合,生活几乎没有变化,头发长一点就自己剪,胖了就少吃点。一个男人来了,一个男人走了。一只猫来了,一只猫走了,又一只猫来了,而已。我总是说自己是三无生活,一无所有、一无是处、一事无成,这便是我的生活全貌。八九年前我觉得正常生活才是正确的生活,三无生活会让我焦虑和不安,当我们拒绝接受生活的全貌时,我们也在拒绝生活给予我们的力量与支持,现在我喜欢并依赖于我的三无生活,我不抵抗痛苦与虚无,我拥抱它。
朋友叶在我家和我聊了一下午后,回到南宁,把大学老师的教职辞了,春节前搬到了我们村,开始了全新的生活。她的勇敢让我有点意外,虽然她说她的工作很枯燥没什么意义时我马上说,辞职,人生苦短,搬到我们这里来,重启你的人生,但没想到她回去之后真的辞职了。春节前携丈夫(他如同一件沉默的行李)搬到我们村。
她搬过来后,启动了一系列事情,做播客、装修二楼展览空间、跳舞、写作。对她来说,每一两年人生重置一次,换城市换行业,她不断攀登各个山峰,不停留。而我,在同一个山谷趴着,眼前永远是同一棵树,仍然每天与懒惰、拖延、堕落,还有旺盛的食欲做斗争,同时每写下一行字都觉得是垃圾,时刻都在怀疑自己,每天都在问自己是否再也写不出来。我的生活就像我老家的一句俗语,螺蛳壳里做道场,即在那么丁点大的角落里把事做好做全。
去年我出了一本书,朋友叶问我生活有什么改变。这个问题,我也被采访的记者问过很多遍,但直到年底我才能给出更准确一些的答案。

戴着头灯,换个地方看书。(图 / 作者提供)
生活上没有任何变化,热闹的活动做完后,短暂认识的人也都留在短暂里,生活还是原样,没有多一些朋友,也没有多一些交际,有版税但还完全不能覆盖掉我的负债,版税是众人合力和我辛苦写作的结果,我的负债不配用它,版税用来买书和肉蛋奶。
生活之外我觉得更确立了某些东西,自我身份的确立——写作者。我会觉得写作是有用的,当有朋友叶告诉我这些文字抚慰了她、启发了她、给了她力量时,我会觉得我的写作,不再只是对我有价值,而是有更大的更好的价值,这是我特别开心的事,同时也增加了我的自信心,这件事我能做,且能做好。
有意思的是,去年,我和她聊到最后,她突然说网上看到关于中年人的信息都是各种焦虑,事业的孩子的容貌的,对应的就是各种搞钱、鸡娃和医美的信息,但她说我们全程都没有聊这些,难道,我们不是中年人吗?我说年龄就是一个以年为单位的计法。我觉得中年仅仅只是人生的中途,且刨去前三十年什么也不懂,各种错试乱试,真正的人生可以从三十岁算起。中年,其实人生才刚开端呢,只要我们在心里不在意,就不会受它束缚,不是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,而是什么年纪都可以做任何事,只要做得动。

(图 / 作者提供)
她说,我也想上开放麦,你带我不?我说好。
朋友叶是行动派,不能轻易答应。这不,她搬来后就一直催我启动开放麦的计划。我尝试过开放麦后就想着以后有机会再体验,但并没有把它列为今年的必要事项——说实话今年我只准备阅读和健身。久不阅读,感觉自己滂臭的;久不健身,低头看肚子,都遮住脚尖了。我知道依我拖延的习性," 有机会 " 这三个字就是我的借口。我认真想了想上开放麦的目的,我喜欢舞台、不怕被观看,且享受掌控舞台的感觉,既然目前只有开放麦能实现我的舞台爱好,那么,去!
我迅速联系朋友,于是。就在这周日,我们去开放麦现场进行学习。我们俩,一个四十多岁、一个五十有余,像两条不认命的中年鲇鱼,从静水深流里跳出去,要去搅混年轻人的鱼塘。管它什么年龄、性别、行业的壁垒,在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充实、尽可能毫无保留,去!去搅混它!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新周刊 (ID:new-weekly),作者:周慧,编辑:Felici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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